对于“诗眼”,可算是众说纷纭,但对于诗歌语句来说,“诗眼”不过就是最为凝练、最为生动、最富韵味的字,而且这个字有着画龙点睛的功用。我们说的“炼字”,属于创作过程,古代有人称之为“点眼”,而就鉴赏已成的作品,最为得当的称谓是“诗眼”。
诗词语句中的“诗眼”,包含着丰富的想象和生动活泼的形态,最耐人寻味,往往使人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王维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仅是一“余”一“上”两字,便使全诗景物情神毕透;“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一“疾”一“轻”两字,鹰、马的精神如见。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潜”一“细”两字,生动的传出了春夜和风徐徐,细雨绵绵的状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一 “低”一“舞”两字,形象地描摹出冬晚乱云弥漫,风雪交加的神情。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一“悦”一“空”两字,便达到了情景交融、形景神会的境地。王国维评论宋祁词认为:“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这些例子说明,恰到好处的“点眼”能够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为诗歌创造美的韵味。
相传,北宋文学家苏东坡与他的妹妹苏小妹及诗友黄山谷一起论诗。小妹说出:“轻风细柳”和“淡月梅花”后,要哥哥从中各加一字,说出诗眼。苏东坡当即道:前者加“摇”,后句加“映”,即成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不料苏小妹却评之为“下晶”。苏东坡认真地思索后,得意地说:“有了,‘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微笑道:“好是好了,但仍不属上品。”一旁的黄山谷忍不住了,问道:“依小妹的高见呢?”苏小妹便念了起来:“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苏东坡、黄山谷吟诵着,玩味着,不禁拊掌称妙。
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于诗词用字点眼的故事。试想,如果着一 “摇”字,那风便为狂风、努风,细柳梅花当然不堪一击,只能是变为败柳残花;既然是“淡月”,自然光亮度很弱,是不可能“映梅花”的。而苏小妹所谓的 “扶”和“失”字,不仅抓住了景物特征,更重要的则是创造了一种和谐朦胧的美妙的意境。
清代诗人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炼字”的本质在于“炼意”。“意”,就是意境,既包含具体化、生动化、纵深化与美学化的境界,也包含作者主观的情思。“炼字”或“点眼”,只有拿出具体生动的富于美学内容和启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但是,我们如何鉴赏所炼之字的丰富意韵呢?
综括古今审美经验,我们认为鉴赏炼字共有四个角度,即内容定位、修辞定格、表现定法、活用定真。
1.内容定位
炼字的目的是将自己内在的情思与感悟具体化、生动化、纵深化与美学化,“炼字”关键还是要达意。鉴别用字的妙处,不能脱离诗歌内容。从古到今,好的诗词,特别是那些名句,无论是写景状物还是抒发情感,都出于作者大喜或大悲之情感的极限。所以诗词不仅是文章之精华,也蕴藉着情感之精华。
古人用意境或境界来品鉴诗歌作品,王国维是如此论境界的:“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同样,判定字词用得如何,首先看它是否能写出景物的“真”,感情的“真”。具体说来,一要从诗歌描摹的物象景象中读出人物的思绪情感;二要善于联想与想象,感受作者所创设的虚境;三要获得言外之意,获得与人生意蕴相关的思考和领悟。
例如,李白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诗中的第三联描写生动,“落”、“明”二字精炼传神,是该联的诗眼。“落”给“泅水”以动感,好像从天上落下一般,使静态的形象动态化;“明”赋予静态的自然色彩以动感,不说徂徕山如何青绿,而说苍绿色彩主动有意地映照徂徕山。联系全诗,不难发现诗人把山水写得如此隽美、秀丽,是为了衬托他与友人的情谊纯洁无邪。
又例如杜甫《登高》中的名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其中的“常”字写出了时间之长,频率之高,由此强化了诗人因遭遇坎坷,长期漂泊而产生的孤苦与悲凉的心境;而“独”字,根据对仗的原则,可以理解为“偏偏”之意,诗人却偏偏要在多病之秋登高感怀,这不正是伟大的爱国诗人那种忧国忧民,虽九死犹未悔的执著精神的体现吗?
再如唐人李华《春行即兴》中的诗句:“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其中“空”字的理解必须和诗中作者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才可以理解到位:春天本是鸟语花香,但此时花开花落无人赏,鸟儿啼叫无人听,显现出山路的荒寂,更流露出了昔盛今衰的感慨。
2.修辞定格
概括性、抒情性极强的诗歌又最需要依赖修辞采进行表现。诗歌中经常使用各种修辞手法,这一点也反映在“诗眼”上。为了实现某些修辞手法,有些时候对语言的运用与平常也有所不同。
例如,王维的《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第三联中的“咽”字、“冷”字是诗眼。“咽”字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山中危石耸立,流泉受到阻挡,只能缓慢地时断时续地流淌。它们在嶙峋的危石间艰难地穿行,水流声音变得细小了,低沉了,暗哑了,仿佛是在痛苦地幽咽。“咽”字下得极准确生动传神。深山青松树密荫浓,日光照射在松林间,因为受到阴暗的环境影响,而现出寒冷的色调。诗人以“冷”字形容日色,巧妙地运用了“通感”的手法。日色是视觉意象,诗人却用触觉感受的“冷”来形容它,使视觉向触觉转移,从而相互交通,更新奇绝妙。“咽”、“冷”两字的修辞运用,绘声绘色,精炼传神地显示出山中幽静孤寂的景象,更深刻更奇妙地表现出幽僻的感受。
雍陶的《题君山》诗,“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状写君山之美,作者先以青髻的量词“螺”为喻体,说明美丽的君山如仙子刚刚梳洗罢的螺臀高高蓬起,美丽至极;而洞庭湖仿佛是一面镜子,娟秀挺拔的君山恰似镜中的螺形发臀高耸的样子。这种比拟绝妙奇特,联想完全在“螺”字比喻的基础上形成。
张先的《天仙子》中写道:“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王国维在评价这首词时说,“云破月来花弄影”中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因为这个“弄”字,包含着拟人的手法,能够引发人的联想,言“花弄影”,含有“嬉戏”、“挑逗”之意,把“花”与 “影”都写活了,使画面充满了生机与情趣。
3.表现定法
诗眼除了可能包含修辞因素外,也可能包含其他表现手法,主要有:
以动衬静。王维的《山居秋暝》中写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前一句写诗人所见:描写朗照的秋月,在松林间仿佛过了滤似的,分外皎洁,投下了斑驳陆离的光影,境界显得更加宁静。后一句写诗人所闻:山泉格外清澈明净,它在山石上潺潺流淌,似乎还能听到它的叮咚的流水声。“流”字用清泉流淌反衬“空山”的清幽。
以动写静。张先《天仙子》中的句子,“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月本是相对静止的,但因为有了云的飘动,将“月”也写得动起来了。着一“破”字,写出明月冲破云层的动感。“花”本也是相对静止的,但着一“弄”字,便将它写得摇曳多姿起来:从云缝中探出头来的月亮,把月光洒在娇花上,像给娇花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晚风轻轻地撩拨着含羞带娇的花。花在月光的映照下摆弄着娇羞柔美的倩影。“破”、“弄”两词,将云、月、花三种景物都人格化了,富有生命感。
以实显虚。宋祁《木兰花》中“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句,春意本来只可感知,不可听闻,春天来了,红色的杏花挤满枝头,诗人就在这幅春景图上着一“闹”字,用拟人的手法,把它写活了。这一“闹”字既是绘景,又是写情,它不仅描绘了杏花盛开的艳丽景色,还写出了在春风吹拂下,杏枝摇曳,花儿微动的活泼神情。
以乐衬哀。杜甫《春望》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鸟语花香,本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花鸟本是娱人之物,但因感时恨别,却使诗人见了反而泪落心惊。“溅”、“惊”二字,以乐景衬哀情,就使哀情更哀了。
了解表现手法如何通过“炼字”来达成,对于我们理解句意乃至体会整首诗歌的思想感情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4.活用定类
古代诗人为了炼字炼意的需要,常常改变了诗词中某些词语的词性。这些地方,往往就是一首诗的“诗眼”,要有意识的加以分辨。
李白在一首表现音乐的诗中写道“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要理解这个“洗”字的妙处,首先就要弄清其用法。在用法上它有被动的意思,亦即“流水洗客心”之意。“洗”字与“客心”搭配就充分表现出了音乐涤荡胸中世俗杂念的巨大感染力量,与“流水”搭配又暗取“高山流水”的典故,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人与蜀僧的深情厚谊。
杜甫有一联诗句是“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苏东坡对此极为欣赏,我想,除了“吐”字下得极妙外,“明”字这一形容词兼摄动词的作用,赋予诗句以动态感。其他如何逊的“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王维的“下马饮君酒”“日色冷青松”、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王昌龄的“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周邦彦的“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以上各句中的“暗”、“饮”、“冷”、“悦”、“空”、“淡”、“绿”、“红”、“绿”、“老”、“肥”字,均为形容词的使动用法,这些词语各有妙用,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增强了诗词的表现力与感染力。
对于炼字鉴赏的阐述应该遵循三个原则:物境真实、艺境规范、意境深刻。物境是根基,艺境是花朵,意境是果实。
1.物境真实
用字的妙处,第一要求是准确、具体地反映具有个性特征的现实,也就是这里所说的“物境”。杜甫的《旅夜书怀》这样描写自己看到的景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诗人为何要用“垂”、“涌”二字来描述星星和月亮呢?因为用此二字才符合视觉规律:仰望天空,原野空阔,星光下照,远者低,就像往下掉的样子,故用一“垂”字;平视前方,因原野空阔,月亮从江边升起,给人的感觉就像从江中升出一般,故用一“涌”字。
2.艺境规范
“艺境”,就是运用艺术手段产生的审美效果。修辞也好,艺术手法也好,都会给对象附加离奇的效果,或生动,或形象,或含蓄,或隽永。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便是如此。“绿”,本来是植物茎叶的颜色,是静态的;但是这里却活用为动词,将“绿”转化成动态的过程,也将诗人眼中那一刻静态的春天的江南大地转化成生机涌动的世界。因而,“绿”字运用了化静为动的艺术手法,不仅写出了江南大地由枯变绿的过程,也呈现出了江南大地生机勃勃的景象。
3.意境深刻
“意境”,就是诗人通过某个诗眼表现出的思想感情。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诗云:“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后两句是为人传诵的名句。一个“低”字,抓住了景物的特点,而一个“近”字则赋予了景物以感情。诗人不说江清“人近月”而说江清“月近人”,是因为“日暮客愁新”,诗人内,心有无限的愁思,月亮仿佛是一个能理解诗人痛苦和愁情的伴侣,它要主动靠拢来陪伴、安慰漂泊流浪之人。
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们为我们留下了许多锤炼语言的佳话。一切客观外物只有经过诗人感情的内化与浸润,才能获得灵气与生命。对“诗眼”的分析,如同尝一脔而知全鼎,以此人手,可以帮助我们体会语言的韵味和魅力,继而了解诗歌巨大的表现力和感染力。